2006年9月14日

阿嬤的背影

 攝影&文字:William Wang
地點:坪林虎寮潭眺望台旁的小路

早晨,棉絮般的雲被撕了開來,太陽如疾馳的箭,射穿了窗櫺樓台上的彩繪玻璃。我從一個接著一個的光怪陸離夢境裡甦醒過來,汗水浸濕了床單,額頭上還留著豆大的汗珠。

起床後,我做了簡單的準備,把昨日擦拭完畢的鏡頭,一一排列好放進我攝影背包中,趁著這迎風順光的早晨,去尋找些令人感動的故事。

2006年9月6日

阿嬤的背影

今天路上遇到的第一位村民,是一位80歲的阿嬤,當車開到虎寮潭眺望台時,我停下車,想查看昨日的那隻沒拍到的老鷹,是否還會再次出現。雖沒碰到老鷹,但卻遇到一位阿嬤。她腋下夾著一個黃色的小袋,戴著斗笠,穿著棗紅色的雨鞋從山坡上緩步而下。我趕快趨上前去,假裝在山裡迷了路找不到漁光國小,希望她能替我指引前往的路。當她說明了去漁光國小的路之後,我接著問她,

「阿嬤,你是不是漁光國小畢業的呀?」
「是啊」
「阿你幾年次的呀?」
「民國十五年次」
「啥米,你看不出來有這麼多歲。」

「那當準就有漁光國小喲?」我假裝驚訝,好引起她繼續這個話題。

「當然嗚喲!那當準,漁光國還擱叫做『大舌湖分教場』。有兩個先生,其中一位是巡佐,一位是老師,攏是台灣人,但是伊攏會教日本冊。」
「台灣巡佐真神氣,熱天穿白衫、冬天穿黑衫,擱配武士刀」」

「阿捏你們班有幾個人呀?」我好奇的問
「哦!一班有20多個人,攏總六年」

我想像老師配刀上課的樣子,這樣上起課起來一定真的很神氣。學生不聽話就一刀把他劈了,哈哈,我惱子裡胡思亂想著些搞笑的畫面,接著又問她。

「那當準咁無公路,阿捏你們咁賣住學校?」
「嘸免,我們攏是一早就爬山去,中午就下課。」她指著茶園前方的一條小路給我看。「古早時,我們攏是走那條路去學校,每日要走兩點鐘,學校在大舌湖和虎寮潭兩山的中間,同學大部份是對山那邊爬過來的,也有是從虎寮這裡爬過去。」
「那老師吃什啥米?上學要不要繳錢?」
「錢是有繳一點嘛,交意思的,老師住學校,我們攏帶米和菜去學校送給老師煮。」

「我在讀冊時,教室是古早厝,後來才有一排水泥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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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本姓游是宜蘭人,小是候被人帶來虎寮潭做養女,當時養女很普遍,但命運有好有壞,她的養母家姓梁,很疼惜她,又很重視教育,年幼時養母沒有讓她去田裡做工,反而叫她去大舌湖分校場讀小學,一直讀到六年級畢業。坪林當時沒有國中,小學是這山裡頭最高的學府。唸完小學,就能識字,寫信。對於務農的人家來說是件大事。

阿嬤後來招贅了姓陳的先生為女婿,生的兒子有姓陳也有姓梁。其中一位兒子後來做了前坪林鄉的鄉長。他說他的其中一個兒子在民國五十二年時讀坪林國中,因為成績名列前茅,當時坪林國中的老師就來她家,希望她讓她的兒子去台北報考高中。但兒子去了台北卻沒有考上。當她說這段往事時,我想著民國五十二年時城鄉差距。一個在偏遠地區考第一名的學生,卻無法在台北市升學窄門的競爭下找到自已一席之地,那種挫敗的感覺,一定曾深深傷了這位愛唸書的孩子。

阿嬤的先生在40年前的一天去逝了,葬在茶山的頂上,那裡可以看到整個村子和他的家園。最後,家園裡的子孫一個個都外出到城市裡工作了,只剩下阿嬤守著他40年。阿嬤有空就到山頂老伴的墳前陪他。碰到阿嬤的那天,她剛好去老伴墳前除完草,順便採了些草藥,打算帶回家煮清草茶。這麼多年來,阿嬤早已習慣一個人走在山間的小路上,她覺得那樣比走大馬路快活。如今她和小兒子一起住,小兒子在虎寮潭開了一個露營地,因為水源保護區的關係,這裡所有的房子都不許蓋了,而限建之後,這裡的人口也一落千丈了。

我請她讓我照幾張相片紀念,起初,她不太願意,但我像小孩般的拗著說「一定要啦」,她拗不過我,這才站定了位置,把斗笠栽了,包包放好了。手上的草藥放在一旁的石頭上,讓我拍了一些看起來像是去山裡頭旅遊的照片。後來我趁她穿戴好要離開的時候,又再次請她讓我拍幾張。這一次她已習慣了鏡頭,她原有的笑容也漸漸展露了出來。照片中的資訊也豐富了起來,茶園,阿嬤的斗笠、包包,手上的草藥、嘴角靦腆的笑容、寫在臉上歲月的痕跡....我告訴她,她是我看過最上鏡頭的台灣的阿嬤,她聽了後,笑的很開心。

臨別時,阿嬤一再邀請我有空去她家做客,我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對待自已的阿嬤一樣,安慰著她說:「阿嬤!有空我一定會去的。」看著阿嬤的背影消失在草叢裡,我再度拿起相機拍下這張令人難忘的背影。

我知道如果我不趕快離開這裡,這樣的相遇與別離,會令我難過的想追上阿嬤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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