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5日

恩澤似海


 文字:William Wang
地點:民國63年母親39歲攝於台北市政府新聞處(黑白負片翻拍) 


除夕前一天,正在大賣場內搶購年菜,突然接到父親來電通知,母親居住的養老院希望我趕過去一趟。接到電話的我,匆匆趕往櫃台結帳,但無奈那天人潮擁擠,過不到十五分鐘,手機再度響起,電話的彼端聲音有些急促,依悉可辦認的出,是養老院執班人員陳先生的聲音。

「王先生嗎?你不行馬上來院一趟嗎?你母親摔倒了!」

電話裡陳先生的語氣多少帶點抱怨,一時間,令我心中感到些許無奈和委屈,但隨即心想,也許年邁的父親拖延了通知的時間,況且陳先生在養老院工作很多年,一定見過太多子女的迨慢,任憑老父母獨居養老院中不聞不問,最後連家人都沒有見上一面,就撒手人寰。一旦院裡老人發生事情,卻等不到家人來到時,他下意識對這樣的子女感到不滿和怨憤,不經意就在言語中流露了出來。

母親,是我背負不起又放不下的重擔。她曾是我這一生最愛和最恨的人。直到幾年前,朋友介紹我去上自我探索的課程,我才慢慢了解。原來我和她的個性,幾乎一模一樣。探索出這樣的結果,我有些啼笑皆非。上完課的那晚,我打電話到養老院,告訴她,我很愛她,真的很愛她。說出心裡的話,我哭了,自從十五歲唸高中住校以來,就變的很堅強獨立,長久以來,也隱藏了對家人情感的依賴。電話那頭的她,聽到我的哭聲,卻很平靜,只是淡淡的說:「你長大了,懂事了。這些年,我得了帕金森這個病,吃藥吃的人都傻了。也不太會說話,你要替我多照顧你爸。」

說完,她不記得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在母親得到帕金森氏症的這幾年,她的肢體漸漸僵直,記憶退化,並且不知如何表達自已內心的情感,大部份的時間,她都在藥物控制及睡眠中渡過。全家人都知道,她的事情,別人是插不上手的,她只要決定的事,就會不顧一切的去做,並且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2003年她見病情日漸惡化,不想將來拖累家人,於是一個人住到養老院裡。當時我在上海,老姊在美國,全家為此事回台商議,雖再三挽留,她都不接受,最後,丟下我們三人,她獨自去了指南山下的養老院。而我們則束手無策,只好任憑她去。之後接到很多親友打來關切的電話,姊弟倆也莫名背負了不孝的罪名和鄰居們異樣的眼光。

在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一個無法接受愛的人。令我感到痛心之處,是她一再拒絕家人對她付出的那份愛。

母親出生在昭和十年的冬天,家住高雄梓官鄉赤崁蚵仔寮,父親是個木匠,長年在廟裡替人訂製桌椅,吃齋、心地善良,平日生活檢樸,並以一生積蓄購得一點微薄田產,但妻子卻不幸早逝。工作的關係,經常在外工作而無法顧及子女,不得已,只好把我母親和小阿姨送給鄰村人家當養女,後來又叫大阿姨、二阿姨去廟裡當尼姑,最後只留下他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在家中耕種並照顧田產。

三歲時母親被送去梓官同安厝當養女,到了養母家,安排睡在樓梯下的小床板上,養母生了三個兒子,沒有女兒,養父過逝早,養母就靠著娘家的錢財過日子,生活並不優渥。那個時代,女人裹小腳,粗重的工作無法做,為了減輕工作負擔,就收我母親為裡養女,主要是為了分擔家務。母親不算童養媳,而是比童養媳更低的養女,有點像古時候賣身的丫環一樣。

她六歲時就煮全家人的早飯,因為年紀小,個子不高,所以站在板凳上煮飯;十歲要挑水、挑堆肥、種菜。後來上小學,下課後就跟著村民們去糖廠撿甘蔗葉回家當柴火燒。有一次,天太冷,她起床晚了,早飯煮太慢,養母大兒子來不及吃早飯,就去學校上課,那年代重男輕女,這件事令養母十分惱怒,狠狠的把她打的遍體鱗傷,一連三天她都無法到學校上課。

民國35年,台灣光復,村子裡的小孩多半都不唸書了,新政府學校老師到家裡找養母,希望她讓母親繼續唸書,養母勉強答應,到了學校,沒錢買紙筆,老師就送她一些文具,年幼的她,內心雖感到那股溫暖,但也同時強烈感到自身的不幸與自卑。國小畢業,母親就輟學了,到處打零工賺錢,有時和村民們,走上幾十公里的路,到燕巢附近山區砍柴;有時去糖廠割草、有時在岡山機場撿日本飛機殘骸賣廢鐵。

民國38年,14歲,她在岡山空軍眷村飛行員家中謀得一份幫佣的工作,做了幾個月後,一位同村鄰居的男朋友,當時在岡山空軍醫院工作,得知岡山空軍醫院召看護兵數名,於是向院裡推荐她擔任看護工作。這件不起眼的工作,卻讓她的一生有了重大的轉變。

母親成為軍方的看護兵後,養母也因為母親的這份工作而每月有了固定的眷糧,不用再為空著的米缸發愁。她白天擔任看護兵,晚上就在岡山空軍醫院所辦的子弟學校補習國中課程,後來終於順利考取初中同等學歷資格,有了中學資格後,她人生之路又寬廣了些。兩年後,她由二等看護兵,晉升到上等看護兵。

民國40年,母親17歲時,在岡山醫院擔任看護兵期間表現優異,爭取到報考高雄第二總醫院(後來的陸軍802醫院)護訓班,接受為期一年半的護理訓練,結訓後並順利取得高中資格。參加普考,考取護士職照。取得護士資格後,被分派到高雄大勇街的民眾診療所(現已廢除),擔任住院護士,三年後當上門診部護理長。20歲那年,她又奉調台北林森北路的陸軍台北醫務所,當時北上前,高雄二總醫院外科主任劉青彰,為她寫了一封介紹信,她隻身一人就前往台北成功新村(現今的成功國宅),投靠一對素昧平生的外省醫師夫妻,先生名叫王兆綬是三總醫院的教授,太太名汪蓮芳,是當時台北醫務所眼科醫師。那個年代生活艱困,人與人之間卻充滿了愛心及包容。醫師夫妻在家中不到五坪大的眷村房舍中,讓出客廳成為她歇腳之處,在此住了近半年多之久,也在日後,和醫師夫妻成為一輩子往來的家人。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來到台北。對於生長在南部的她,初到台北,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台北是一個大千世界,她一個人在這裡,並不感到孤單,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自由。從小就不曾有家的感覺,更不曾奢望有一個美好的歸宿。一個人在台北,她愛上了唸書,也愛上了師大附近充滿人文的氣氛。文明的城市生活,讓她暫時忘卻了悲慘和不愉快的童年。晚上一個人在師大學分班補文史、教育及英文,白天則在醫務所替病人打針、餵藥、量體溫。

三年後,民國47年,23歲,當年一起唸護訓班的南部友人幾乎多數都嫁給了醫生,並在家中相夫教子。身高165,面貌嬌美,身材姣好的的母親,不乏追求的醫生,但來自童年的自卑心,卻如魑魅魍魎般的跟隨著她。揮不去的自卑心,靠著不斷考試所獲得的成就,一點一點消除童年的自卑。她思索著人生的方向,最終決定報考剛改制為大學的政戰學校。在政戰學校新聞系期間,她成績優異,第一名畢業後,留校擔任助教及區隊長,之後分派到軍聞社擔任記者。並在軍聞社期間和父親相識相戀,29歲那年,她在幾位同學的祝福下,和比自己大12歲的父親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隔年生下我姊姊,成為人母。之後,她又考上了國防部大直的外語學校,受訓後等待派駐琉球美軍軍聞社擔任翻譯。但民國55年因懷了我,而放棄外派的機會。

民國58年她由軍方退下,參加高考,考上後分派台北市政府新聞處,一開始在秘書處,後來擔任各科室不同的職務,最後是在陳水扁市長時代由新聞處編審退休,當時60歲,退休後第二年,即發現帕金森氏症。

母親的故事,是台灣光復後一位窮苦農村女子奮鬥向上的真實故事。她奮鬥的一生,早就習慣不依賴任何人的幫助。不快樂的童年,使她失去追求幸福的勇氣,機械式的獨立與孤單,使她完全隔絕於人與人的情感之外,除了那年她和父親相識的那天下午,坐在開往淡水的火車車廂內,夕陽餘輝伴著觀音山和淡水河優美的曲線,她終於忘記了多年來的悲傷.......

note 竹溪寺-郭仙舫 第四層、第四排、第四號 台南市南區體育路87號


  • 留言者: 愚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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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期: 2009-03-26 15:36:49
這真是充滿隱藏情感的一篇文字,
看似冷靜,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是個很成熟又敏感的孩子呀~
只是我讀到"她就是一個無法接受愛的人"真的讓人傷感
如果就以一個讀者的眼光來看,這算是通篇的眼睛吧?!
或許她不是無法接受,而是一點點的愛都讓人惶恐,怕爾後總是煙消雲散。或許是悲觀的內在以一種堅毅的外表來掩飾。
不過這只是一個局外人就字面的膚淺想法吧。

又:怠慢!



版主回覆:(03/25/2009 02:21:07 AM)


哈哈,藏不住的情感,總是被你這文字大剌剌的人看穿。彼此彼此~
寫這篇文章時,我差點失去她,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本來和朋友約好去露營也因此取消。
我一輩子都不知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她不愛說話,也不願對我透露她鄙陋的過去。我有感於失去她的危機,那天趁著她一點好轉,問了一些她一生中發生的事,記錄下來,有朝一日,也許在追思聚會中可寫在她的生評紀略之上。
我有記憶以來,我父母就分房睡,我和我母親在一張床上睡到唸小學五年級,後來換成了雙人床,我姐姐很小就自己一個房間。
母親夜裡經常做惡夢,會一直喊叫救命然後把我驚醒。我小時候對於保護母親這件事,深深的進入了我的潛意識之中,但我無法,因為我很小。但我從小,心中就同情女生和弱者。這是投射於我對母親無法照顧的潛意識。我對女人,一直投以弱者及被保護和無耐的形象,那也是來自於母親的身影。當然這些事是在長大後才發現。
我同時潛意識中,覺得我沒有能力去保護別人,所以我心中又怨恨這個我想伴演的角色,我恨女人是要被保護的,所以我的女朋友和我前妻都是女強人。真正柔弱的女人,會依賴我的人,我又無法接受。這就是我最愛和最恨的人。
我很清楚她沒有辦法接受家人的愛是來自於怕失去,她曾失去過一次,年輕時也曾自殺過一次,後來才去唸了政戰學校。這是她為何錯過了適婚年齡的原因。我父親死前才告訴我,我更覺得父親的偉大。我父親接納了她和她所有的過去。她的過去成為她的包袱,成為政戰學校同學背後指點的事情,在那封閉的年代。
她當然不可能嫁給本省人,本省人都是有一堆親戚,她的過去,如何攤在那些人面前,養女,在當時社會就是認定為童養媳,跑了出來還能再回去嗎?還能再嫁人嗎?所以別人都嫁了醫生,她不敢,她壓根想都不敢想,她嫁了一個外省病號,但這外省病號一身的書卷氣,寫的一手好字。有學養,沒家累。但最後抵不過病痛,死了。死前,他寫了信要我媽殉情,她也就應了,但最後沒死成。這事,我父親死前才告訴我,我終於知道我母親無法開口的秘密。
這個秘密在我看來不算什麼,但寫這篇時,我卻還不知道。這世上,和她比起來,我太幸福了,但知道這些,我的心太沈重了。 





  • 留言者: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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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期: 2009-03-26 16:58:00

Dear William,

文中提到您母親曾是你最愛及最恨的人,後來發現自己和她的個性竟然一模一樣。的確,有時生命總令人覺得啼笑皆非。我是我老媽最談得上話的孩子,卻是個和父親最不對頭的女兒,但我其實心裡明白,自己有許多性格是源自於他,當我附和著母親對父親的抱怨時,我知道說的也是我最討厭的自己,真的很矛盾耶!活到成了歐巴桑,要知道自己的壞毛病並不難,但要改很難,嗯,應該說改不了,咦,亦或是不用改了!

日前,見你對格友的回覆中提及家中的印傭,我就想起了你的母親,不知她近來好些了嗎?

祝福你的母親 ~




版主回覆:(03/27/2009 12:05:05 PM)


是的,人都會像自己的父母某些部份,想完全甩脫是不可能的。但小時候我們不會感覺的到。真到有天長大,慢慢的就體會出來了。越是你不喜歡的人,有時你還會像他多一點,呵呵~
人的內心永遠充滿著矛盾。這兩股力量一直拉扯著,我們只能小心的走在鋼索上。一不小心,就會墜了下去。
我家印傭很快樂,我媽不要人幫她,她一輩子自己幫自己習慣了。如今她身體好些,就打發我們不用管她,於是,印傭就替代了我買菜和買日用品的工作,我也輕鬆了些。
近來,病情時好時壞,有時能走,有時也不能走。她眼睛因為開刀的後遺症,也看不見小字了,她一輩子不看電視,當不能看見時,她很急,我帶著她到處想辦法,但都解決不了,所以我就替她在房裡裝了一台電視,叫她無聊時用看的,用聽的。沒想到,她一開始還是不看,後來有一天,我替她轉到了CNN,沒想到這個她有興趣,因為她喜歡英文。她喜歡聽的似懂非懂的CNN。她有成就感,也有學習的慾望。還好,總算電視沒有白買。

謝謝你的祝福,也祝福妳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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