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文字: William Wang
地點:台北市吳興街金石堂書店(since 2000-2008) (2008/10/25)
地點:台北市吳興街金石堂書店(since 2000-2008) (2008/10/25)
你家附近也有一間社區書店嗎?如果它還依然存在,那麼,請你好好善待它、並將它照顧好 。
2000年,金石堂全省設點達到百家,我所居住的信義區貧民窟,如同電力公司配線未端,僥倖配上一間加盟店,附近鄉親民眾都很開心,彷彿自家社區,從今爾後就此邁向現代化似的。社區有間知名的醫學院,但學生們讀書有餘,論人文氣息,卻嫌不足,三十年來,此區從未見過較大書店;充其量,有幾間文具行,可供一般基本需求。
金石堂來此設點,鄉民們便利不少,平日網路上讀到的作家文筆,十點打烊前皆可來此翻閱作家本人的書籍文章;郊山行走,山中珍奇異獸叫不出名子的,回家之前,亦可繞道來此查閱圖鑑;市場買了時令蔬果,若不知如何搭配料理,經過書店門前,亦可先來此翻閱食譜;網路上訂了兩廳院藝文表演活動,亦可來此付款取票;電腦軟體、金融投資、攝影繪畫無不來此尋書求解;更有甚者,家中小兒下課無處去,也先擱金石堂小駐一會,鄉親民眾們說,看書的孩子不會變壞。諸如此類大小瑣事,社區附近的金石堂,也不知提供多少看不見的人文服務。自此開始,村民們不知不覺中提高了許多人文藝術氣息。享受了一段與書店為鄰,頻頻往來的歡愉時光。
好景不常,2008年10月19日金石堂網頁資料更新,刪除了本區金石堂的資料,該店不堪長期虧損,已決定關門大吉了。來到店門前,玻璃櫥窗上貼了一張黃色全開海報,麥克筆潦草字跡寫著「結束營業」四個斗大的字;下方寫著「圖書75折、文具禮品7折、雜誌CD85折」字跡一樣潦草,彷彿兵敗時倉皇留下,我拿出隨身小相機,拍了些照片留做紀念。心中不捨之情,似與故人作別。
在架上取了好讀出版的紅樓夢全套六冊,我之前一直想買下這套書,但嫌貴,幾番取下架之後,走到台前要付帳,躑躅一會,卻又置回架上。之後,也曾在中時網路書店下了訂,但不知為何,臨時又取消了訂單,我想潛意識裡,還是鍾情於金石堂那套現成的紅樓夢,只是心想,即是收藏,先擱一會兒,改日再取亦不遲。熟料,竟在這樣的光景下購得此書,心中自有幾分酸楚和無奈。
在架上又取「梁羽生散文」、劉克襄的短詩「巡山」、詹宏志的「人生一瞬」,抱著一大疊書,匆匆前往櫃台結帳,有些貪小便宜似的心虛。結帳隊伍排得很長。不知鄉民們是否都貪著便宜而來,還是過去長期依附書店,看了書之後,卻又為了區區幾元差價,而投網路書店訂書。如今只好帶著贖罪的心裡來此彌補良心上的不安。
排到我時,我問櫃台小姐是否營業到19日,她大聲說「對!」; 我又問之後沒人接手了嗎?她又大聲的說「對!」;我再問那連樓上丹堤咖啡也收了嗎?她還是大聲的又說了一聲「對!」。對於書店結束,頓失工作的她,我的詢問,可能令她有些生氣,亦有些無奈,但我又何嘗心情好呢?她每次回答,語氣口吻都相同。每一個「對」字,都令我心頭一震。
詹宏志的小說「綠光往事」寫了很多和書店有關的小事,其中我印像最深刻的是「難忘的書店-之二」文中開頭第一句就說,「小鎮上有兩家書店,以人口規模來說算是多的,隔壁村子就連一家都沒有呢。」,其文中後來又談到,第一家書店內賣的多半是初中、高中參考書、高普考、特考用書籍、然後還有小半櫃放著黃曆、算命、六法全書和字典之類的工具書。只有最後一架,是僅有的小說、世界文學名著和 其他文藝書籍;而鎮上另一家書店「三省堂」,賣的全是和考試無關的書,架上花枝招展,琳瑯滿目,其中有司馬中原的「狂風沙」;瓊瑤的「幾度夕陽紅」.....,這間書店,對當時年少的詹宏志,相當充滿吸引力。後來詹家二姐考上了台中的女中,通勤於兩地,「三省堂」就找上了他二姐,請她由台中的「中央書局」帶書回小鎮。代價是這些書可以在詹家過一夜,隔日再送到書局。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詹宏志了。
我想起我小時候的光景,當時資訊並不發達,知識對讀書人來說是很可貴的,更不用說一般鄉下人家,家中除了一本黃曆,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本像樣的書了。城鄉之間,在知識的獲得上,亦有著天壤之別。當年父親,研究歷史,每每想要買書找資料時,就得帶著我搭車到重慶南路,一家逛過一家。買來的書,都用報紙包著,再用繩子繫上提回家,常常出門時晴天,回家時卻下大雨,到家時書也淋濕了,父親只好一本本攤開,在電爐旁烤乾。
70年代,搬到吳興街,小書局裡的陳列,和詹宏志筆下的小鎮書店大同小異,最暢銷的仍舊是參考書,大約附近所有的書局都是如此陳列,書局架上多半是一堆參考書,而值錢的文具、鋼筆、製圖用具則放在一長排的玻璃櫃裡。進門的玻璃櫥櫃放了些模型玩具吸引小朋友,進門後及腰的平櫃,插滿了漫畫書,書架上一定有「偷書罰十倍」的警語,好似老板是莊家和你對賭一般。
唸小學的我,放了學就來書局混時間,混到傍晚六點母親下班為止。看漫畫那區老板很會趕人,所以就躲在最後一櫃看圖鑑。我最有興趣的就是翻譯自日本的各類圖鑑,其中有二次世界大戰日本飛機、船艦、坦克等圖鑑,也有忍者、日本武士及幕府的圖鑑。只要翻著那些充滿彩色插畫的書本,就會怦然心動,愛不釋手。看到入迷之時,總幻想能買回家,第二天帶到學校和同學分享,然而卻買不起,只好下了課,天天跑到書局,一遍又一遍的翻看著。
有一天,看完書要回家時,老板把我叫住,要我把書包交給他,他在裡頭亂翻了一陣,又叫我把衣服掀起來,確定我沒有偷書,才肯放我走,最後發現弄錯了,連聲對不起都沒說,只說最近後頭的架子上掉了幾本書,問我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我說「沒有!」,氣憤的掉頭離開。這事當時對我心情影響很大,受了屈辱,覺得委曲,心想老板可能嫌我光看不買,才找我麻煩。回家也不敢向家人提起,暗自發誓再也不踏進那家書局一步。
如今購書成痴,不知是否與當年受辱有關,潛意識中,可能想像著當年如有錢買下那些圖鑑,就不至於當眾受辱了。
2000年,社區巷口的金石堂大門暢開,可坐著看,亦可站著看。買了書報雜誌後,樓上還有丹堤咖啡可慢慢看。就算不買書,店員也不會小心眼的趕人,更不會叫小朋友過來搜書包。每每客人找不到書本時,問起店員,他們都會熱心的幫忙尋找,老人家也可打通電話去,店員就代為訂購,待書到再電話通知老人來取書。不知不覺,社區的金石堂成了我茶餘飯後最常晃蕩的場所。漸漸的,大家都已忘了它所提供的便利和人文服務遠大於那一點點的網路價差。
我曾在屏東待過,能了解小鎮上,多麼的迫切需要一間具體而微的書店。剛去屏東時,屏東只有「屏東大書城」,當然亦是一間以考試書籍為主的地方書店。第一年,我常常為了購書而往返於高雄。第二年,屏東復興路上開了第一家「金石堂」,我在此購得許多藝術相關的書籍。因而藉由「雄獅圖書」發行的一套「家庭美術館」書籍,認識了台灣早年本土藝術家楊三郎、李梅樹、李石樵、廖繼春、劉啟祥、顏水龍、陳澄波...等,令我一窺藝術的堂奧。也奠定了後來每年要畫一幅油畫的志向。遺憾的是,如今,屏東這家金石堂書局,也已經關門了。
在社區巷口的金石堂關門之前,我心中有一個錯覺,認為「誠品書店」的書最齊全,誠品也最能代表我輩愛書人的一座精神堡壘。於是我誓死捍衛著「誠品」。只要買書,都盡量往誠品去。誠品日漸壯大,然而在各城鄉小鎮的金石堂,卻逐日勢微,特別是加盟者,沒有其他家店的收入來平衡虧損,只要連續虧損半年以上,多半就只有自動棄甲投降。如今全省所剩金石堂,只有78家。而誠品所在之處,多半居於交通便利的都會之中。消失的,卻是那些小社區及小鎮上的「金石堂」加盟者。直到自家巷口的金石堂吹起了熄燈號,才赫然驚覺,然而為時已晚。
孟母三遷,不過就為了一個更好的子女教育環境,雖然那只是間小鎮或社區裡加盟的「金石堂」,關了也就關了。試想當年若非有「金石堂」,地方上的「屏東大書城」怎可能進貨一套又貴又少人欣賞的雄獅圖書來擱著,而今日的我,亦不可能和藝術結緣。如果當年小鎮上沒有「三省堂」,或詹宏志家住另一個沒有書局的小鎮,今日,我們又怎麼見得到詹宏志優雅的文筆呢?
書店最後又延了一週才結束營業,架上已零亂,好些書被人認走了。電力不再供應信義區貧民窟的一隅,鄉民只能再度回到沒有電力的日子,黑暗之中,仰仗著城市燈火的一點餘光,苟且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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