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癌指數偏高,直到發現癌症擴展至肝肺,他對於死神遲來的宣判,心中似乎充滿了感激。
2001年7月父親大腸癌開刀,經歷為時兩年的化療,因情況穩定,醫生慢慢將原本三個月的回診,改為半年回診一次。2004年5月,父親因心率不整,心藏中積蓄的小血塊,打入腦血管中,造成血栓性中風,再度住院。我亦於此時,辭卻上海工作返台相伴。經一年多照料,父親從流口水不能說話,直到幾乎完全恢復為正常人。對醫師來說,這算是難得的奇蹟;對於一直照料他的我來說,這算是上天給我的回應。祂似乎看見這隻曾經迷途的羔羊,努力想救贖自已的靈魂。
2006年6月,長庚醫院再度發現父親癌指數偏高,卻一直檢查不出任何腫瘤。直到12月初,再次檢查時,肝腫瘤已5cm而肺腫瘤已2.5cm。
那天做完了斷層掃瞄後,父親己疲憊的無法穿好衣服,在一旁的我,幫他套上內衣,再套上T恤、毛衣、夾克...最後幫他穿上襪子和鞋子。他拍拍我的頭說:「還好有你。」我不知怎麼回答他,我心中難過,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難過。
自從6月起做了一連串的檢查,他也知道當結果出來時,也就是他生命河流過灣前的時刻了。果然,那天醫師語焉不詳的說著他的病情時,他請醫師不用客氣,他已有了離開人世的打算。但這病沒有人敢打包票多久會走,醫師為難的說:「想做什麼事就盡量去做吧!」
回家的途中,看他打開車門時有一點恍然,我的心情也跟著沈重了起來。我想再怎麼有心裡準備的人,此刻也無法鎮定吧。我小心翼翼的問他:「想去哪玩嗎?想回南京老家看看嗎?我可以帶你去啊。」他看著窗外敦化南路的樟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隔了一會他才說:「我命中帶驛馬,這輩子註定客死異鄉。也不必回老家看了。這五年來,我運氣一直不好。這次是過不了了。」他嘆了一口氣,繼續對我說:「"小我"最後總會毀滅的,但"大我"卻終將永遠的保存下來。我所經歷的時代,我曾對這個國家、社會、人群所做的貢獻,將會永遠的存在,而我的肉身,終將腐朽而消失的。.....」
車子一直往前開,今天我的心裡沒有了目的地,我只想這麼開著。而他也這麼一直的坐在我的身邊,聽他自言自語的述說著過往的一幕一幕。.........
他開始回憶小時候的我,他說我小時候一開始是蹲著尿尿,當時他在海軍總部上班,有一天帶我出去玩,到了大直三軍大學。我吵著要尿尿,他帶我去男廁所,但我卻找不到可蹲的馬桶,於是他告訴我:『你是男生,要站著尿尿。』,我小小的腦袋看著他,嘴裡唸著:『我是男生,要站著尿尿』,於是就模仿著他的動作,對著小便斗尿了起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想到這段往事,我猜想,對於有個兒子能在他將離開世界之前,陪著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而感到欣慰吧。
他說生了我姊姊之後,他向他逝去的母親祈禱,希望我媽媽能為他帶來一個兒子,果然他45歲時,他得到了一個兒子,終於體驗成為人父並看著自已孩子成長所帶來的喜悅。
小時候我常覺得自已的父親年紀很大,有一次他帶著我出去玩,在重慶南路、中華路附近遇見了多年不見的朋友,他們誤以為我是我爸爸的孫子。有一段時間,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後來漸漸長大,當我二十歲之際,他已是耳順之年,當我三十而立之時,他已從心所欲,我和他又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我的生命中他是我的父親、學習的榜樣、也是我啟蒙的導師。當這麼多年後,我發現我對歷史、藝術、文學、戲曲....等等的喜好無不來自於他時,我好幸運可以得到他的珍傳,而認識了一個更大更大的世界,他提昇了我生命的高度。我不得不為當年感到他外表太老的心態而感到內疚。
車子開到郊外,他突然鄭重的對我說,等老姊從美國回來時,要我開著車載他和老姊一同去九份的金瓜石,他說:「我死後,不要通知任何人。把我火化了後,用報紙包起來,載到金瓜石的陰陽海,從上面的小溪讓我一路流到海裡,將來有一天,你們經過陰陽海時就會想起我了。」
我終於忍不住掉下了淚來,這次我沒有辦法再壓抑我內心傷感的情緒,眼淚不停的落下。我知道我,我只是不捨這樣的離別。
生命本來就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我和他都是這條生命之河中的魚,相逢在河流的淺灣之處,這裡有青青垂柳和茵茵綠草,山村裡裊裊炊煙令我們依依不捨。但終有一天,大魚會告別小魚而游向河灣的盡頭,我們都不知道過了河彎後風景會是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群游在前面的大魚,已在那兒等待著我們和他們再次相聚。在生命之河裡,每條魚路都游過那灣,再度和親愛的人重逢,他們將伸出雙臂,給我們一個思念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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