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2日

追思父親




民國56年2月20日攝於第一百貨
距寧兒出生116日,時父45歲



民國60年11月12日攝於第一百貨
距父五十壽誕才過10日


2008/4/8日父親再度住進安寧病房,辦住院手續時,護理站來電,要我快點上來,因為他們幾乎測不出父親的脈搏。

30分鐘的急救,病房一陣手忙腳亂,人仰馬翻。之後,我被安排在院內安寧病房的會議室,窗外的陽光大的刺眼,但我心中卻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來會見我的護士,直接切入正題,他告訴我父親也許今晚就會走,煩請我預備他入殮的西裝、襯衫及鞋襪。

整理著父親的衣物,是件令人心酸的事情,不是我如此,後來從美國回來的姊姊,也無法在他房內待上太久。任誰看了他房間內簡陋的陳列,都會傷心落淚。

桌、椅都有40年歷史、是當年他結婚成家時買的,所有常穿的衣物,一層一層的掛在釘子上,釘子牢牢釘在牆上。每件衣服都老舊不堪,那些他曾穿了又穿,卻捨不得丟的衣服,幾乎佔據了房內大部份的空間。衣櫥內,卻完全相反,一套套全新的西裝,一動也不動的掛放在那,樣式雖舊,但保護完好,似乎只有重要的場合,他才會偶爾穿一下。

父親是個愛惜身邊事物的人,小到一張紙、大到衣物、傢俱,他都非常珍惜。想到他一生的節儉,我的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了出來。

我拿起一疊平放在床邊的面紙,也許是當初他抽出來後,來不及用完的,匆匆拭去臉頰上的淚水,挑了一套西裝,離開這令我傷心的地方。房裡曾有太多歡笑和父子間的對談。是我生命啟蒙及救贖的地方。在這房間裡,父親最後一次清醒時,曾對我說「你是好孩子,不用為我難過,人來世上,財富都是撿到的,最後,誰也帶不走。」說完,他沉沉的睡去,再也沒有開口說過第二句話。

如果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沒有這樣的遺憾,父親的話救贖了我,所剩的只是不捨與感傷。

一週後,2008/4/14日,在我推著病重的母親由母親病房到父親病房探視後的五分鐘,父親過逝了。

那是一連數日煩人陰雨天之後,第一個放晴的日子。不知道,是他一如過往的風格,天氣好就想外出去爬山,還是選擇這樣的天氣,好讓活著的人不致哀傷,總之,他的死,是在一個如此寧靜的午后,沒有人想用哭泣聲,破壞這美好的寧靜。

當我趕來時,病房內,窗戶半開著,窗前的白紗,被風微微吹拂著,掀起了一個角落,很有節奏的翻動著。窗外,燦爛千陽,天空一片蔚藍,幾朵飄浮的白雲,在窗外遠處青山之上,慢慢地移動著。父親安詳的躺在病床上,我來到床前,撫摸著他的頭髮。輕輕地在他耳畔告訴他:「請放心的去,我會照料好這裡的一切。」

這兩天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父親的一生,都十分詳盡的記錄著,大到日記,小到一張照片,反面都寫著細小的字說明著日期及事件,一個個不同的牛皮紙袋及透明塑膠袋,放著人生不同階段的記錄及照片。一些我們曾認為不重要而丟棄的相片,他亦撿回來替我們收藏著,從房間陳列及現場來看,他似乎一直在為死亡這件事預備著。

整理父親遺物之中,發現他偷偷收藏著民國34年駐守在長沙岳陽,初戀時訂婚的照片,也看到父親追求母親時的書信及他收藏著民國51年,母親唸大學四年級時的一本日記,日記中夾著一封他寫給母親的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妹:

今天是我休假,但我已忘記了,還是去辦公室,並且參加了全校的政治戰士會報,我還向他們講解政治戰士手冊半小時,會後主任很滿意。

中午我去醫務室領取了兩粒鎮靜的葯,這一個月我不知在何種心情下度過,那天我去一位表姐家,她一眼便看出我有心事,她說你這次來有些憔悴,我說夜間有些發燒,同時失眠已經有半月之久,她以為我對事業苦悶,還勸說了一翻,我頻頻頷首。

你也不要太消極,心情不快發發牢騷誰都難免,你覺得我是個知音,夠的上知己你才會向我發作,如果你不願找我作狂妄的對象,當然是因為你愛我太深,怕我難過受不了,其實也沒有什麼,林黛玉常同賈寶玉鬧氣,有一次賈母叫王熙鳳來替他們調解,熙鳳走到瀟湘館,見他們已言歸舊好。回報賈母,賈母嘆道:「不是冤家不聚首」,我最欣賞這句話,他說盡許多喜怒無常的小兒女,你是個很有涵養的人,因為你最近心情不快所以喜歡在我面前說幾句氣話,一天你精神,體力,情緒都恢復,你會是這世界上最標準的賢妻良母型的新女性。過去你任護士曾被選為模範護士,以後在政戰學校,全校女師生推選的模範婦女,代表學校出席陽明山模範婦女大會,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妹,愛的不要失望,也不要覺得矛盾不安,只要你「愛我之心和思我之情亦如往昔,我已感到萬分的榮幸,我的失眠和焦慮,不久即會好的,感冒今天已好了,請放心。

今天我在街上買了兩瓶「壽腦」連同說明書和發票,都寄給你,發票給你留著,因為藥品不比別的東西,葯鋪要負安全之責的,「壽腦」的功效你看說明書便知道。馬上便是你值星了,我特地由郵政寄給你,每日飯後服,日服三回,每回二粒,如果他真能使你精神安定,記憶增加,頭暈痊癒,以後我會繼續給你寄來,你先試一個月。

今天在街上買了一本心理學的書,星期一我準備將半年來你給我的信訂一個合訂本,使我隨時可以翻閱,此信收到後,盼你來信,此祝

平安

十一、一、夜
哥 上


這些珍貴的遺物,一邊整理,一邊落淚,也讓我更了解父親內心情感的豐沛。

這幾年,父親的朋友已一一凋零,父親把我當成他唯一說話的朋友,在朋友親人面前,我都稱他「王老灰」,他並不以為意。倒是我母親聽了覺得刺耳,再三告誡我不得如此無理稱呼自己父親。有一天,他和我聊些年輕時的事,不知怎麼聊著聊著,他說他來台之前曾在大陸訂過親,但之後再問他,他又不願詳述。

今天在一個塑膠袋包著的一堆資料中,我看到父親口中的那位初戀情人,大小不一的黑白照,有她不同年齡拍的照片,每張照片之後,都用藍色墨水鋼筆字寫著「獻給三哥」。她的眼睛細長,雙眼皮很深,櫻桃小口,皮膚白晢。父親曾說,那個年代,她已讀過高中。

抗日末了幾年,部隊在湘鄂一帶與日軍週旋對峙。父親年23歲,營本部借住在岳陽當地一個中醫家裡,醫生和父親談得來,一有前方戰勝的消息,父親就來告訴他。

醫生自己有兩個兒子,於是就要他女兒稱父親「三哥」,兩人情投意合。後來醫得了痢疾,下鴉片痢,自知來日不多,但兩個兒子卻投身戰場,不在身旁,就把女兒託付給我父親,兩人先訂婚,待抗戰勝利後再論婚嫁,醫生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抗日勝利,國共戰爭又起,民國36年,父親由武漢奉派河南鄭州抵抗南下的共軍,原本倆人打算抗日勝利後結婚,部隊卻匆匆遷調。戰情急轉直下後,隨著被共軍戰敗整編的戰幹團人員,民國37年,父親編入海軍陸戰隊,撤退至台灣左營,後來調到「陸軍軍官戰鬥團」奉派戍守長江口外大陳及舟山群島,保衛台灣後方的安全。

民國38年,大陸淪陷,女方來信,稱婚約解除,她已要嫁給打敗國民黨的共產黨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之於兒女私情,亦無例外。想必父親接到信時,手腳冰冷,無疑是個晴天霹靂。在當時,山河國破,這樣的兒女私情、人倫悲劇,天天上演,已婚尚且妻離子散,遑論尚未成親者,大時代的悲劇裡,大家只有咬著牙忍耐著,一天天的撐下去。

如果說,在戰爭中看盡了生離死別,今天不知明天身首何處,那麼活著的人,目的是什麼?希望在那裡?上帝為何要他們活著?上帝的雙手,為何要在死人堆中把他們抱起?

民國41年至民國45年間,父親整編於「陸軍軍官戰鬥團」,輪調於大陳島及舟山群島駐防。當時職務為中校隊指導員,負責敵方情報蒐集及各項政戰工作,期間他曾多次上書上級,指出島上居民因距離台灣本島過遠,故多前往浙江沿海,向當地漁民採購民生物資,軍情及佈署容易洩露,敵方可能早已知悉島上防衛佈署,伺機將發動海陸空全面總攻擊,敵我懸殊,屆時如台灣本島海、空軍無法及時支援,勢必造成我方人員重大損失。

父親試圖拯救島上軍民百姓於生靈塗炭垂危之際。但未得重視,直至民國44年一江山全島官兵戰死,王生明將軍引爆最後一顆手榴,死前高喊:「中華民國萬歲,蔣委員長萬歲」,島上720員官兵全數陣亡。美方聲稱第七艦隊將不協防大陳島,蔣經國對美方棄守,十分不滿,怒氣之中,再次召開軍事會議,咨詢各政工人員意見,試圖不靠美方力量,誓死守衛大陳島。這次,大家都看出小蔣帶著情緒和答案來問話,會議中沒人敢開口提「撤退」二字,只有父親一人,大聲疾呼,呼籲撤軍,後來卻意外得到重視,終於促成軍方後來做出撤守大陳島決策。

父親是個充滿愛的人,這樣悲天憫人、民胞物與的愛心,來自家貧。來自學堂裡受過老師的幫助。唸小學時,他都是撿別人用剩的文具用品,他對我說過,那時的確很自卑,但心中想著「人窮志不窮」,做人不可有非份之想,慢慢他心中產生了正義感,喜歡打抱不平,濟弱扶傾。今年一月病重之際,他還不忘提醒我在他死後,將他畢生積蓄捐出五分之一給慈濟及教會,將小愛化為大愛。

父親晚年曾告訴我一段,他獨力抵抗官僚體系的往事,當時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那些事,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一份收在牛皮紙袋內的簡報,我得到了證實。

民國59年,父親在台北市內湖特定開發處擔認秘書,這個單位負責內湖地區土地開發,內湖地區當時禁建4年,並以低價征收內湖土地,但市政府所出的價格過低,加上內部人員官商勾結,地皮商私購土地並烘抬地價。官員腐敗,私佔空缺,主事者身兼數職,常不到班,使得開發工作遲滯。父親對這個單位種種情況,十分不滿。在和真正擁有土地的內湖民眾多次懇談之後,老百姓希望內湖開發處能提高土地徵收的價格,否則他們一但失去土地後,將無以為業。

父親寫信給經國先生,呈報內湖開發處內營私舞弊之事實,沒得到回應,不久他又冒著危險,將問題反應給台灣新生報記者,事情上報後,鬧的很大,並有台北市議員在議會質詢,後來得到上級重視,並開始調查,最後決定裁撤內湖特定開發處,將內湖地區的開發,併入台北市都市計畫內一併檢討。

事後,內部秋後算帳,認為父親將內部消息披露給記者,有違保密相關規定,請父親自行打報告辭職。

父親的櫃中另外有一本拉鍊活頁薄中,存放著和這個家族有關的記載,裡面有大陸老家的天氣、地形、語言、宗教、風俗習慣、祖先的生卒記要等。內容中也有他記錄他母親過逝及安葬的經過,並貼有他母親的相片。接著是記錄他和母親結婚認識的經過和相片及當天的日記,最後是姊姊及我的出生瑣記,內容都貼上了相片,圖文併茂。

其中還夾著一封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給唸大直外語學校的母親,但寄信人卻是我姊姊的名子。我好奇的打開來閱讀。

 親愛的媽媽:

自從您離家上學以後,女兒時時刻刻都在想念您,親愛的媽媽,您也想唸屏屏嗎?在您同爸爸都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家黑黑地。阿巴桑只顧在洗臉台上搓洗衣衫,我一個人站在搖車裡,只有寂寞地吮著手指。

這幾天我因為牙齒痛,味口很壞,連我最喜歡吃的牛奶也都不想吃了。前天晚上睡覺,我不知不覺的哭起來,把您和爸爸都驚醒了,您們二老白天辛勞,夜晚又得不著安息,第二天怎麼工作讀書哩?這都是女兒的罪過,現在好了,媽媽,我的牙齒自昨晚起就不痛了,味口也恢復正常,一頓吃七格奶水,肚子還沒有飽。親愛的媽媽,在您回家時,您會發現我同以往一般的白胖得可愛,那時您又要喚我「胖胖」了。

我親愛的爸爸,在您去後不久就去上班了,下午回來給我買了一只小「啞鈴」,我常好玩,現在正在玩它,還買了兩雙小花襪子,進門就替我穿起來,真好看。我親愛的爸爸到收支組去了,存了一千元,他告訴我那是我將來的學費,他原本想在收支組附近一家帽廠買一頂上校軍帽,因為價錢太高,他說暫時不想買了,我親愛的爸爸媽媽都很刻苦,節儉,就是女兒一個人用錢最多,女兒心裡十分難過,待我長大了,賺到錢,一定首先孝敬您們二老,再有幾個月我就可以吃飯了,再有一年我就可以進托兒所,那時我們家的開支就減少了,托兒所有許多玩具,又有許多小朋友,一天還可以坐兩次娃娃車,多好玩噢。親愛的媽媽,什麼時候我就可以拉著您的手,跟您去上班,去採訪,去到阿姨家裡去遊玩,那是多麼開心的事噢。

聽爸爸說媽媽星期三不回來,您的功課太忙,這雖然使我失望,但我在阿巴桑家會乖乖的,請你放心。天下雨了,媽媽的傘在家裡,天氣冷了,早晚爸爸都用一條大毛巾做成一件「老媽衫」將我包起。媽媽您要加衣,當心受涼。這封信是讓我親愛的爸爸代寫的。爸爸回家不是忙飯吃,就是陪女兒玩,就是不歡喜寫信,把女兒一肚子的話,只寫了兩張紙,待女兒長大了,一定要常常寫很長很長的信給媽媽,祝您

健康,再見

女兒  屏
五十四年十一月九日
因無圖章爸爸要我用手模代替


信紙的左下角有一個非常小的指模。同一封信內,還有兩張出生證明書,一張姊姊的,一張我的。

看完這兩封信,這都是我還沒有出生之前寫的信,都是寄給我母親的。文字裡的父親,彷彿來自一個我所不了解的父親,我有些迷惘,寫信的人,對我母親十分體貼,我無法把信裡這位父親和小時候印象裡的父親串連在一起。

父親在我小學三年級升四年級的暑假腦瘤開刀,手術後就變了一個人,易怒,不愛和小孩子講話,每天關在房內寫文章、日記。並常和母親吵架。直到我軍校畢業後,民國78年,我才和他漸漸有話說,在這之前的十年,我和他的關係只能說,他認為我不是他生的,我也懷疑他是不是我的父親。

民國59年父親由軍方退役後,即投身教育。因之前兩年,考上了師大中等學校教師資格檢定考試,並於次年取得國家乙等特考,但分發的地方太遠,父親放棄了。最後在朋友介紹下,任聘於台北私立開平中學。教授高中國文、歷史等課程為主,其豐富學識涵養及風趣幽默的教學方式,為師生所愛戴。亦為其後半生,找到心中熱愛的職志,至老方休。

晚年父親過著儉樸規律的生活,一簞食、一瓢飲,居於陋巷,不改其樂。雖屆高齡,他仍堅持生活一切自理,亦不勞子女之手,每每以步履替代車輿,並利用晨昏之際,健行於住家附近郊山,自得其樂。

2001年7月父親大腸癌開刀,經歷為時兩年的化療,因情況穩定,醫生慢慢將原本三個月的回診,改為半年回診一次。2004年5月,父親因心率不整,心藏中積蓄的小血塊,打入腦血管中,造成血栓性中風,再度住院。我亦於此時,辭卻上海工作返台相伴。經一年多照料,父親從流口水不能說話,直到幾乎完全恢復為正常人。對醫師來說,這算是難得的奇蹟;對於一直照料他的我來說,這算是上天給我的回應。祂似乎看見這隻曾經迷途的羔羊,努力想救贖自已的靈魂。

2006年6月,長庚醫院再度發現父親癌指數偏高,卻一直檢查不出任何腫瘤。直到12月初,再次檢查時,肝腫瘤已5cm而肺腫瘤已2.5cm。

那天做完了斷層掃瞄後,父親己疲憊的無法穿好衣服,在一旁的我,幫他套上內衣,再套上T恤、毛衣、夾克...最後幫他穿上襪子和鞋子。他拍拍我的頭說:「還好有你。」我不知怎麼回答他,我心中難過,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難過。

自從6月起做了一連串的檢查,他也知道當結果出來時,也就是他生命河流過灣前的時刻了。果然,那天醫師語焉不詳的說著他的病情時,他請醫師不用客氣,他已有了離開人世的打算。但這病沒有人敢打包票多久會走,醫師為難的說:「想做什麼事就盡量去做吧!」

回家的途中,看他打開車門時有一點恍然,我的心情也跟著沈重了起來。我想再怎麼有心裡準備的人,此刻也無法鎮定吧。我小心翼翼的問他:「想去哪玩嗎?想回南京老家看看嗎?我可以帶你去啊。」他看著窗外敦化南路的樟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隔了一會他才說:「我命中帶驛馬,這輩子註定客死異鄉。也不必回老家看了。這五年來,我運氣一直不好。這次是過不了了。」他嘆了一口氣,繼續對我說:「"小我"最後總會毀滅的,但"大我"卻終將永遠的保存下來。我所經歷的時代,我曾對這個國家、社會、人群所做的貢獻,將會永遠的存在,而我的肉身,終將腐朽而消失的。.....」

車子一直往前開,今天我的心裡沒有了目的地,我只想這麼開著。而他也這麼一直的坐在我的身邊,聽他自言自語的述說著過往的一幕一幕。.........

他開始回憶小時候的我,他說我小時候一開始是蹲著尿尿,當時他在海軍總部上班,有一天帶我出去玩,到了大直三軍大學。我吵著要尿尿,他帶我去男廁所,但我卻找不到可蹲的馬桶,於是他告訴我:『你是男生,要站著尿尿。』,我小小的腦袋看著他,嘴裡唸著:『我是男生,要站著尿尿』,於是就模仿著他的動作,對著小便斗尿了起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想到這段往事,我猜想,對於有個兒子能在他將離開世界之前,陪著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而感到欣慰吧。

他說生了我姊姊之後,他向他逝去的母親祈禱,希望我媽媽能為他帶來一個兒子,果然他45歲時,他得到了一個兒子,終於體驗成為人父並看著自已孩子成長所帶來的喜悅。

小時候我常覺得自已的父親年紀很大,有一次他帶著我出去玩,在重慶南路、中華路附近遇見了多年不見的朋友,他們誤以為我是我爸爸的孫子。有一段時間,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後來漸漸長大,當我二十歲之際,他已是耳順之年,當我三十而立之時,他已從心所欲,我和他又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我的生命中他是我的父親、學習的榜樣、也是我啟蒙的導師。當這麼多年後,我發現我對歷史、藝術、文學、戲曲....等等的喜好無不來自於他時,我好幸運可以得到他的珍傳,而認識了一個更大更大的世界,他提昇了我生命的高度。我不得不為當年感到他外表太老的心態而感到內疚。

車子開到郊外,他突然鄭重的對我說,等老姊從美國回來時,要我開著車載他和老姊一同去九份的金瓜石,他說:「我死後,不要通知任何人。把我火化了後,用報紙包起來,載到金瓜石的陰陽海,從上面的小溪讓我一路流到海裡,將來有一天,你們經過陰陽海時就會想起我了。」

我終於忍不住掉下了淚來,這次我沒有辦法再壓抑我內心傷感的情緒,眼淚不停的落下。我知道我,我只是不捨這樣的離別。

生命本來就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我和他都是這條生命之河中的魚,相逢在河流的淺灣之處,這裡有青青垂柳和茵茵綠草,山村裡裊裊炊煙令我們依依不捨。但終有一天,大魚會告別小魚而游向河灣的盡頭,我們都不知道過了河彎後風景會是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群游在前面的大魚,已在那兒等待著我們和他們再次相聚。在生命之河裡,每條魚都會游過那灣,再度和親愛的人重逢,他們將伸出雙臂,給我們一個思念的擁抱。

安息吧!我親愛的父親

后記:

主內 王國棟 弟兄,號 「王屋山人」,筆名 「戈東」   江蘇.句容人,生於 1922/10/5 卒於 2008/4/14 在世旅程 86年。

2008/4/22  父親於第二殯儀館懷恩廳安息聚會後於4:35分火化完畢,4/23日移送瑞芳台北聖城安息主懷。父親曾說,他出生在中華民族最弱的時代,中國人受到世界烈強的欺侮。他畢生的心願,是想看到中國人能站在世界舞台上,成為一個泱泱大國。雖然他沒看到北京奧運、沒看到上海世博。但他心中明白清楚,中華民族,再也不是那百年前睡著的獅子。所曾經發生在他生上的貧窮、戰亂、流離失所將不再發生在他下一代的中國人身上。

註:
「王屋山人」取自愚公移山中「太行、王屋二山」之一,父親自比為愚公。
「戈東」為父親抗日時期投稿及寫作之筆名,「戈」指兵戎「東」指東方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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