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文字: William Wang
20100512 上北投幽雅路，逸邨大飯店門前的上坡路
20100512 上北投幽雅路，逸邨大飯店門前的上坡路
當CNN報導北投32行館被喻為亞洲最佳溫泉旅館之前一周，我和另一友人，騎自行車從陽明山下到北投，因路況不熟，誤入蜿蜒而下的山徑，幽幽老樹依傍著石垣，遮蔽著院牆上爽颯的驕陽，冷不防瞧見路旁一戶人家，門牌上路名「幽雅」，心中大嘆名副其實，「幽雅」二字，此路絕對當之無愧。
我對北投一處，素有好感，多半來自小時候，父親帶我們全家去北投洗溫泉的經驗，雖然自身記憶已模糊，但稍長後，卻因父母懷想早年歲月，時常提起，不知不覺中，已無法分辦哪些畫面是原生記憶，哪些是再生記憶。
母親提及當年全家去北投洗溫泉的逸事，她說我當時好喜歡溫泉，一直泡在水裡，懶著不走，他們哄騙我半天，又答應下次一定會再來，我才罷休。在新北投開往台北的火車上，才一上車，我就累倒在母親的懷裡。
溫潤的泉水、父親的呵護、母親的懷抱是我潛意識之中，日後一切溫泉的縮影。
童年時，家裡用電熱水器燒水洗澡，方方一台，外形酷似冰箱，正面有個玻璃錶，細長的紅色指針，顯示當下熱水的溫度，冷水要連燒兩小時以上才有40度左右。到了冬天放學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開關扳上去，晚上全家就有熱水澡可洗。
我媽先洗，再換我姊姊，再來輪到我，最後才換我爸。輪到我時，我媽在廚房一邊洗碗一邊拉長嗓音，喚我不要洗太久，水冷了，爸爸洗完會感冒。我從沒好好享受過泡澡的樂趣，一會擔心把水弄髒，一會又擔心水冷掉，匆匆洗完，人還沒出浴室，就喊著我爸趕快來洗；但我爸卻老神在在，三催四請後，才不疾不徐的走來。等他洗好出來時，浴室門一掀開，冷風灌入，他馬上打個大噴嚏，我想笑，他揉揉鼻子說，一定是又有人在想念他了。
有時天冷，水涼的很快，我就和父親一起洗澡，他人一滑到浴缸中，水就漫到我脖子上來，上半身泡在水裡好溫暖，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
電影「橫山家之味」，對於老房子中的廚房及浴室都著細膩的描繪，家人間平淡的對話，卻讓我們更了解一家人聚在一塊時，其實話題總是圍繞在吃飯、洗澡、睡覺的瑣事上，這些日復一日的話語，將父母子女的關係，緊密的編織在一起。有一天，我們回到家中，看到浴室裡殘破的磁磚和老人扶手時，才驀然驚覺，那段一家人在一起歡樂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只剩下浴室中的那池水，默默承載著老屋子裡曾經發生的故事。
5月12日，我抽了空，再次回到北投，那幾天腰傷的厲害，背著痛走了許多路。順著幽雅路往山上走。靜靜的走遍老北投溫泉街衢，並以相機記錄了溫泉路、銀光巷、杏林巷、幽雅路、光明路等日治時代的老建築。
回到家中，查了些資料，方知幽雅路一帶昔稱「上北投」，是日治時期高級溫泉區，昔日遺留下來的溫泉旅館，只剩瀧乃湯、逸邨、吟松閣等三家仍在經營，其餘皆已消失在歷史洪流之中。如今吟松閣已被市府文化局列為市定古跡。
意外的在一張1935年老地圖上發現當時區內各家溫泉旅店。瀧乃湯舊名「天狗庵」、吟松閣舊名「吟松庵」，逸邨大飯店舊名「星之湯」。北投文物館是當年「佳山旅社」的舊址；禪園過去為「新高飯店」，由圖上電話推測溫泉開設的先後順序，天狗庵(電18)、吟松庵(電63)、星之湯(電104)、佳山(電126)、新高(電148)。
每當不經意發現了自己內心契合的地點，就會想要進一步去探究她的歷史，並了解在她身上所發生的故事。喜歡這樣探究事物的過去，這是我和我所居住土地的一種連結儀式。
接著幾天，隨著更多資料的蒐集，想像力漸漸掩蓋了思緒，我神遊於半世紀前的上北投，欣賞著衢巷中的溫泉湯屋，橫樑上日式屋瓦，燒著象徵各家湯屋特有的家飾。客人們正啖著壽喜燒，黝黑的生鐵鍋底，鋪著一層白嫩豆腐、翠綠的日本春菊，搭配著鮮紅色的牛肉片，並以傳統醬汁烹煮調味，香氣令人垂涎三尺。
大屯山仙霧飄渺，地熱谷磺氣蒸騰。如今只要水氣再足些，山頂就能降下入冬以來第一場雪，由日俄戰場上遣送來的傷兵，浸泡在陸軍偕行所湯屋內的白磺泉中；日式廂房窗櫺外，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簪纓大賈，飛觥限斝，眾人早已喝醉，不勝酒力者，倒臥一旁，明早再乘火車回台北。.....這些片段影像，來回穿插並浮現於腦海之際，彷彿浸潤於一部歷史電影之中。
人老了，就像一間老的溫泉旅館，門面內裝雖有些殘破，但歷史的滄桑，刻劃在她臉上，自有一種老靈魂的沈穩和靜謐。
老溫泉歷經了不同的時期，如同她的電話號碼，由早期的三位數，改為七位數，最後晉升至八碼。在她身上，我完整觀察了北投溫泉歷史發展的進程，然而她還是在那。她就安詳的待在那，整個世界的變動，似乎都與她無關，她持守著自己的風格，從一而終，直到結束的那天，她依然以同樣幽雅的步調，迎接著這一天的來臨。
第三次探訪幽雅路已是14日，我選擇了三間老溫泉中的逸邨，主要是因為瀧乃湯是大眾浴池，而吟春閣卻以餐飲為主，只對用餐客人開放浴池，而星乃湯卻供宿不供食，花個300元浴資，即可單獨使用公眾浴池。
1898年日人在北投建立了陸軍衛戍療養院北投分院及溫泉路上的陸軍偕行社，專供日本軍人住宿療養，為低階軍人的沐浴場所，1904年日俄戰爭，1905年戰後大批日本傷兵由東北遣送到台灣北投療傷，回到日本後，這些傷兵將北投含鐳礦的青磺泉介紹到日本，北投之名，因此遠播東瀛，日人爭相來此開設溫泉旅館。
佐野庄太郎和全台第一家溫泉天狗庵創始人平田源吾，為第一批來台開設溫泉旅館的日人之一，1898年開設的陸軍偕行社浴場為一公共浴池，提供低階軍人使用，並沒有娛樂設施。1901年佐野庄太郎，在陸軍偕行社浴場西側開設私人旅館星乃湯，以接待日本高階軍官為主，並結合料理及藝伎，寫下北投商業化溫泉旅館的第一頁，因湯面佈滿磺灰所產生的白色粉末，稱之為湯花，看得到，卻撈不到，有如星辰，日人因此稱之為如同星星的湯，得名「星の湯」後來又稱「星乃湯」，「乃」其實是日文「の」的漢字。
1925年佐野庄太郎在今日幽雅路杏林巷內山壁開鑿了不動明王石窟，安置不動明王神像，為星乃湯招攬生意，這也為後來北投溫泉發展史，遺留下有力的證據，並因不動明王石窟建造的關係，後人仍能追溯星乃湯的創建者為佐野庄太郎。其餘日治溫泉旅店的原創者多已不可考。
台灣光復後，星乃湯經營權易主，改名為「逸邨飯店」，據說因國父孫文來台時曾下榻此處，經營者故以「逸」字為飯店命名。「邨」字音同「村」。
約中午過後，一個人來到逸邨飯店，已過了用餐時間，自2009全球金融風暴後，景氣蕭條，飯店已不再供餐，勉強維持湯屋及住宿的經營。此刻店裡只有我一個客人，在櫃台繳了浴資後，就在一旁大廳的圓沙發上脫下鞋子，換穿飯店提供的拖鞋，這個換鞋的小動作，即能感受老飯店還承襲著傳統溫泉旅館的作風。
因是第一次來，櫃台服務人員特別一路將我引至男湯入口。進了浴室後，被眼前那池淺藍色的熱泉所感動，如今終於不再是想像，而是真實的進入這百年湯屋內，時間雖不相同，但空間相同，此時，我所知的歷史和現實中的我交疊在一起了。
浴池中央上方的天花呈吸油漏斗狀，由湯屋牆面四個方向往中央天頂傾斜，一條集中水氣的通道，將收納的水氣，送往屋頂上方小窗。半橢圓形的浴池底部，一隻熊頭嵌在池邊石牆上，熊嘴吐出一股熱泉。浴室窗外種滿了各式植栽，綠蔭遮蔽了窗外的光線，也遮蔽了人們的視野，想必當年泡在池中即可仰視大屯山的風景。
泡完湯後，回到大廳，櫃台服務人員為我簡單準備一份餅乾和一包即融咖啡，我在一旁的交誼廳找了靠窗的位子，寫下我剛才泡湯的感覺，過了一會，對面那桌來了一位年輕人，帶著一台Mac電腦，他想把電腦中的音樂撥放出來聽，上前開口詢問我可否介意。
年輕人雖是東方人面孔，卻不會說中文，問他那裡人，他說他是美藉日裔，只會說日文和英文，起初以為他是觀光客，後來他才告訴我，他是這間飯店主人的第三代，戰後他外公買下這家旅館的經營權。現今家人都移居舊金山，湯屋由他auntie經營。我告訴他，我想多了解一點這間湯屋的故事，能否請他為我介紹一下，他欣然答應，就帶著我在老湯屋裡上上下下的逛了起來。
湯屋位於幽雅路及溫泉路間的山坡未端，主要的客房及宴會廳均建於山脊較高處，而其餘大廳、休閒室、廚房、主人居住的私宅部份則高度較低，上下高低落差的空間配置，以迴廊、通道及樓梯來銜接不同空間高度，饒富趣味，客房中央有一條長長的樓梯，貫穿建築最高及最低樓層。往上可通往宴會廳，而往下則可通往前園中一間日式套房(suite)，這間套房是當年他父母結婚時所建的一間日式木造房，內有兩個臥房和客餐廳，因近年消防法規限制嚴格，木造房很難達到消防標準，只好被迫關閉使用。
由套房回到大廳，經過了飯店人員工作通道時，我匆匆瞥見老廚房內漆成白色的木造碗櫥，碗櫥拉門部份仍採用玻璃，櫥內各式白瓷碗盤，森然排列，充滿古早懷舊的風味，想起當年小時候我家也曾有類似的木製碗櫥，只是小了許多，並以紗網代替了這兒的透明玻璃。
回到大廳，櫃台後方藏著一台老式插線電話總機，十分稀奇又珍貴，我向櫃台要求開一個日式房休息，想更進一步體驗住在這裡的感覺，進了房，卻睡不著，就趴在榻榻米上的矮桌，奮筆疾書，記下剛才所看到的一些重點，寫著寫著，卻又忘了些什麼；又想多了解些什麼，就急忙跑回櫃台去詢問，正巧遇見了第二代的經營者李媽媽，她立刻又帶著我，在老湯屋內巡視了一遍，不同的是，李媽媽打開了各式客房讓我參觀拍照。
走在老飯店內不同的通道，她每打開一間房間，我就多一次驚喜，彷彿來到宮崎俊卡通「神隱少女」片中那間老湯屋，我對老房子的神秘感，充滿了新鮮與好奇。最後李媽媽帶我來到宴會廳，窗外可遙望北投普濟寺，落地窗外有庭園造景，池中養了幾條錦鯉，環境十分清雅。我問她這裡以前吃的是日本料理嗎？她說有日本料理也有福州菜，我聽她說福州菜，覺得好奇，又接著問她日本人吃得習慣福州菜嗎？她說日本人很愛吃這裡的福州菜，許多日本商社的社長每次來台一定要住在這，為了就是這裡的美食。當時還專程由香港請了十幾位福州菜師傅為客人料理。
北投在那卡西盛行的年代，各地商人來此飲酒作樂，當時的星乃湯和吟松閣都走高級路線，以接待日本客人為主，並以日本料理和福州菜為飯店餐飲的特色，廚藝水準很高，菜色精美，可說是全台灣最高級餐飲、聚會的場所。我可以想像，當年此處的消費可比擬今日的北投麗緻飯店和32行館吧。
李媽媽的一生都奉獻給這間老湯屋，也對此屋特別有情感，前一陣子因日本電視節目介紹北投星乃湯，因此來了許多日本客人，想必日語流利的她一定忙了好一陣子。為了維持老湯屋的完整，找不到可換的屋瓦，她只好四處去想辦法。如今北投一帶只要有日式木造房要拆，她就守在那，等待可替換的瓦片以維持老湯屋的原貌。
我告訴她，我常來此爬山，下次希望能帶朋友們來爬山泡湯，她說如果朋友想來最好趁早，因為她確實也不知這間百年高齡的老湯屋還能維持多久。
星乃湯最大間的人榻榻米包廂，過去曾在此演奏那卡西，很適合朋友在此定聚
- 留言者: ifan
- Email:
- 網址: http://mountainer.pixnet.net/blog
- 日期: 2010-06-14 16:43:35
真巧, 我去年暑假回台灣最後也是決定去星乃湯. 我想可能就是那個星星的意象實在讓人著迷吧, 天上的星星, 水中的星星.
不過我去的時候那間有風景的浴池已經有人在使用, 所以我只能到另一間, 那一間沒有風景可以看而且浴池也比較小. 因為這兩個浴池本來的設計是大眾浴池(一個是男湯一個是女湯, 有景觀的是男湯), 所以能夠自己一個人享用還是要碰運氣的.
可能是沒有資金整修整個感覺很老舊, 有點可惜. 不過看你的紀錄, 這棟老房子可是埋藏很多故事的 :)
版主回覆：(05/27/2010 05:36:23 PM)
呵呵~不好意思~真是因為之前一點困擾，才設了這門檻。應該難不倒老友你才對。很高興看到你回來留言。
原來你去年回台時就去了，如記得沒錯的話，就是也去了淡水那次吧？
那星星的意象很棒，我也是第一次聽到時就被深深吸引，可惜那次我去泡湯時，並沒見到湯花，不知是不是時間不對，或是前面才有客人使用過，水面的湯花流掉了。又或是和當時溫泉本身溫度及時間有關？下次再試試運氣好了。
女生比較難以完整體驗這間老湯屋的歷史經驗。日治時期因為飯店一開始就以接待高階軍官為主，因此始飯店原始設計就只有男湯，近年因飯店經營需要，才將客房改成女湯，我沒有機會去女湯看看，但聽說是一個沒有風景的房間。有些女客人在網路上提到，覺得不優，但我想，我的目的主要是去感受和體驗一間百年湯屋的氣息，其實進入房子，感受那老房子的歷史氛圍和空間配置，我就已滿足了。
倒是我後來待的休息房，另有一個客房內浴室，也有溫泉，浴池砌的很深，只能容下一個人，但卻可以泡到脖子的高度。
我算是運氣不錯，能有機會看到不同的房間，並經由工作人員通道和主人家的院子通往已封閉的那個日式大套房。我其實也有些遺憾，就是不能吃到老飯店的壽喜燒及福州菜。:)
已回波士頓了吧？最近朋友在波士頓看NBA FINAL GAME，來信說街上30%的人都穿戴綠色。哈哈，想必此時波士頓是個熱鬧加上狂歡的時節。
祝福!
- 留言者: lou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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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址: http://louker.pixnet.net/blog
- 日期: 2010-06-16 10:20:38
版主回覆：(08/22/2010 12:24:59 PM)
老溫泉在硬體設備上受限於日式飯店木造房的限制，已難再有所更新，除非把舊建築拆了原地重建。因此是不是再投資整修，或直接改建都是件難以決定的事。但如果要拆，一開始她的命運就會像其他日治溫泉飯店的命運相同，業主過去沒有打算放棄她原本的經營理念，如今也就更不會了。
其實老店並沒有打算參與適者生存的競爭遊戲，她從一開始至今都保持一貫的風貌和經營方式，如今走到了這一天，她只是終於漸漸勢微了。
多數日治時期的飯店早已改變經營的方式，改建為更高級的溫泉會館。而如今她只是老了，單純的老了。如果她應該休息了，或應該走進歷史，就讓她去吧。
寫這文，是更相信世間沒什麼所謂永遠，有那燦爛的曾經和回憶也就夠了。
- 留言者: Margaret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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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 2013-04-25 04:51:40
版主回覆：(06/17/2010 06:06:34 AM)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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