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0日

追思王家大姑

文字:William Wang
約民國 38 年,王家大姑29 歲與三位表哥開選、開羅、開勝合影於相館

這個世界,並不會以一種,我自以為恆常的定律運作。我不敢細問生死最後一瞬間的過程,電話那頭的表嫂已泣不成聲。最後只能問她,大姑走的時候是否痛苦,表嫂嗚咽的回答沒有,只是太突然了。我知道她話中"突然"的涵意。我們永遠都不知下一個"突然"會發生在何時。所以只能被動等待一個又一個的突如其來,和一個又一個的驚嘆。

電話中得知大姑過逝的消息,幾乎難以令我置信。和她最後一次碰面,僅僅三天之隔,在8月8日表姪女的婚禮上,她的法國孫女婿在致詞時,用生澀的中文說了一句謝謝,我在一旁偷偷看她,她笑的很開心。別離時,我信誓旦旦的告訴她,不久家中外藉看護工作上手後,即前往南部探視她,請她再等我一下。而如今,已是天人永隔。

我悵然掛上電話,如今,她帶著和這個家族相關的故事一起離開了人世。無論如何努力,她是不會再回來了。

父親過逝後,她還沒進入靈堂,見我一身黑衣站在門口相迎,她拉著我的手,哭倒在地。89歲的她,內心比任何人都傷痛。如今我己能理解,那種淪落異鄉而失去手足的悲痛,在流離失所的異鄉歲月中,他和父親倆姐弟,曾在生活及精神上相互扶持著,最後才走到了這一天。父親一走,她的身影變得孤單了。接下來的幾個月通話中,她變得消極。我答應她,處理好家裡的事就去看她,這個承諾,因為我的不經心,而成為我心中永遠的遺憾。

父親走了之後,這個家族的故事,其實有太多的迷團,等著她為我解開,如今,再也沒有機會窺探這些和自己命運相繫的故事,她走了之後,再也沒人能為這個流亡台灣的王氏家族,增添任何一筆記錄了。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認真的用筆,記下每一個人名,每一個地點和時間,並把這些事的來龍去脈,為這個家族清楚的記錄下來。

在浴室中,突然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傷痛,此刻,我才真切的接受了她離開人世的事實。淚水潸然而下,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孑然無依,一下子全襲上了心扉。

大姑是我父親在台唯一的親人,從小,我沒見過奶奶,大姑把我這個姪子當成孫子一樣呵護,在她的心中,我是這個家族在海峽彼岸唯一的命脈。而我也繼承了她的鄉愁及那個古老而神秘的家族傳說。這世上,沒有一個故事,比她口述的老家更傳奇,更神秘。

孩童時,夏季暑假的光陰裡,一個一個滿天星斗的夜晚,大人小孩都無所事事,我和她睡在一張床上,她對我述說老家三進五廳大宅院裡發生的故事。每一件都那麼傳神,那麼精彩。我雖沒見過老宅的樣子,卻在她的描述中,彷彿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我神遊了幾百遍那間老宅,並開始認得那一磚一瓦和家族成員的來歷。

她說小時候東門城外採菱角翻船和死神擦身而過的往事;說家中廳堂裡開滿了一朵朵有小臉盆大的黑色牡丹; 說祖先們愛好金石及書畫,年過四十就改吃素,出門怕踩死螞蟻;說族人怕我父親早夭,小時候的父親穿耳洞留辮子當女孩養;說王氏家族的男人,世代都拜縣城裡的一顆老樹做乾兒子,且父親有個樹名叫樹仁; 說老爺爺每次叫她跑腿買鴉片煙時,店裡老板都給她一個銅板的回扣,她辛苦存滿的銅板,最後還是被老爺爺偷了去買鴉片煙 ; 說太平天國造反時曾住在這間老宅,並在牆上留下美麗的詩句; 說老宅柴房裡每天貢奉大仙的那一顆雞蛋,第二天再去更換時,蛋殼完好,但裡頭卻空掉了;說巷子口賣茶水的店裡,養了一隻八哥,每天早上見了曾祖母,就大叫”王奶奶早、王奶奶早...."; 說有天夜裡,她打麻將打得晚了,回廂房睡覺時撞見一隻小狐狸,她用小石砸了她一下,到了房裡,狐仙已在棉被裡解了一泡大便;說傳家之寳袋袋猴被父親帶去打日本鬼子弄丟了,這個家族要倒楣了; 說奶奶和曾祖母到鄉下收租,後來被土匪綁架,只好拿王家最後一塊田契贖人,從此,這個家算是敗光了..........。





民國28年王家大姑19歲和姑爹結婚
合影於湖北南漳縣的老官廟連部



後來,我長大了,有天,我問她,她和姑爹認識的經過,當時,她臉上帶著18歲少女的純情和甜密。

17歲那年,她在婚宴的酒席中,認識縣城附近湯山砲兵學校擔任砲兵連長的姑爹,後來姑爹託人來家裡提親,才訂親不久,還來不及成婚,姑爹就因七七事變而奉調陝西西安,民國26年813淞滬會戰後,上海淪陷,日軍長驅直入,眼看著日本人打進南京,遠在在西安的姑爹,成了大姑最後的希望,她和另一位已嫁砲兵軍官的同鄉女子,一同逃往西安,她們用炭灰把臉抹黑,藏在難民中行走乞討,穿越了日軍的封鎖區,走了整整三個月,終於走到了後方西安,並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了未婚夫。當時北方的女人,見到南方逃難來的女人未纏足,都笑她們腳大。民國28年,她19歲,在湖北省南漳縣的老官廟連部裡,和姑爹完婚。鋒火兒女情,婚後,寄了一張照片給駐守在湖南岳陽的父親,父親一直保存到他過逝..........。

在她過逝前三天的孫女婚禮上,她還和我提到當年逃到西安時,北方姑娘笑她們腳大的往事,我想,她大概在孫女的婚禮上,想起了那段逃難成親的日子,亦想起昨日的堅苦與甜美。她握著我的手,看著同桌外孫媳隆起的小腹,她說,這個家,就要有第四代人了。

父親稱她為"老大姐",有時私下也稱她的小名"帶弟"。她是家中的頭一胎,族人想抱孫子,就給她起了這麼個"帶弟"的小名,多虧這小名很助貴,之後奶奶果真一連生了三個男孩。因為她是大姐,父親又過逝的早,長姐如母的她,家中大小事,都挺身幫忙,奶奶亦跟著她,逃到台灣來。35年來台時,住在台北中崙,並奉養著婆婆和自己的母親,之後遷居新竹東勢,仗義執言的個性,受眷村鄰居愛戴,選為新竹東光新村的村長,最後落腳於台南小東路的湯山新村。


民國60年,姑爹、王家大姑和王家台灣第一代倆姐弟攝於台南,此時大姑51歲。

大姑搬到台南後,家中的院子很大。她種了各式各樣的果樹,父親暑假就把我和姊姊寄放在她家裡。她對待我們,比對自己的子女還好。她替姊姊做衣服、燙頭髮、買鞋子....,每天早上帶著我去小東路傳統市場買菜,都買些我愛吃的東西,還給我零用錢花。那些住在大姑家的日子,就像住在天堂一樣的快樂。

有一次,圍牆外停了一輛計程車,我靠了車子一下,就被車上司機打了一巴掌。鄰居小友告訴了她,本來她正在後面廚房做菜,聽了之後,鍋子一丟,菜也不炒了就衝出門外來找我,她問我,是誰打你?我來和那個人評理去!我怕事情鬧大,回台北後我爸得修理我,於是不敢說。她很快在附近鄰家,找到那位打我的司機,那司機正在打牌,她就當著麻將桌前和他吵了起來,吵得大家都說那司機不該隨便打人,他牌打不下去了。知道大姑不好惹,只好向她賠不是,大姑離開時,叫他最好把車開走,否則車子失了火,誰都不敢保證。

夜裡,對於造成她和外人的爭執,我有些不安,我向她道歉,但她說我沒有錯,錯在那個壞人不該隨便打小孩子。我心中很感激她,至少,她不像我母親,認定所有我和外人間的衝突,都是我的不對。

民國64年,王家大姑55歲和王家台灣第一代女兒攝於台南赤崁樓


民國65年暑假,父親腦瘤住院開刀,那年她北上照顧我和姐姐,當父親開刀完,醫院發出病危通知,她就帶著我和姐姐匆匆搭著計程車去榮總探視父親。此時,她的小兒子,因攀登奇萊山,遭遇「畢莉」颱風而發生山難未尋獲,她卻一心只想著幫助我們。後來,她帶著我和姐姐跪在床前為父親禱告,祈求耶穌基督能憐憫我們也憐憫她。後來小表哥在失蹤7日之後,奇蹟出現在松雪樓下方山徑;其餘失蹤者六人均不幸罹難, 而我父親也在一個星期後,奇蹟的恢復了過來。

在父親的安息聚會上,她對在場的親友,見證當年上帝對她的應許,並帶她走出了死陰的幽谷。從那天起,她把自己交給了主耶穌,並讓耶和華成為她的牧人。

安息吧!!親愛的大姑,我們將在復活來臨的那日,再次相遇。

后記: 王國華姊妹生於1920、5、11日卒於2008、8、12在世旅程89歲。於2008.8.23日於家人、親友及高燈財牧師見證下於台南市立殯儀館入殮火化,同日下午二時正,於基督教會福音堂(台南市莊敬路207號),舉行安息禮拜。骨灰安置於富貴南山紀念中心之南山亞伯拉罕紀念中心六樓希西家館(台南市西門路一段152號- 平區1排8層1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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