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攝影 : William Wang
地點 : 淡水漁人碼頭(2008/05/22)
地點 : 淡水漁人碼頭(2008/05/22)
和母親一同在公園運動的老太婆們都不見了,母親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小公園裡,意興闌珊的拉著繩索,腳下採著踏步機。她瘦弱的身子對照於空蕩的公園和碩大的老人遊樂設施,顯得很不協調。她逢人就探聽那群和她平日一起在公園閒聊的老太婆們上那去了?
晚上吃晚飯時,她拿出一份聯合報週日附加的小報,內容和溫泉有關。她說,對面的許太太,之前不良於行,出入都開他兒子為他買的電動車。最近一早就和公園那群老太婆們去礁溪洗溫泉。如今已是行動自如,不用再開電動車了。
她說話的語氣很溫和,但我心中有數,老人和小孩是一樣的,他們用言語試探監護人的意願。只是小孩喜歡誇大炫耀,深怕大人不信,而老人,多半用一種較低的姿態,博取子女的同情和信任。
我問她,那些七老八十的阿婆怎麼去宜蘭,她說,信義路上有一班首督客運,直達礁溪火車站,老人票來回只要90元。浴資50元,早上七點出發,泡完湯九點就可回到台北的家。這可神奇了,沒想到這年頭,老太婆們都很有辦法,趁著子女上班,結伴出遊,她們自有一套她們的社交方式。我聽她認真的說著,臉上的表情,就如同當年我唸國小時,有一天告訴她,我和鄰居小友一同騎車去基隆八斗子漁港,她當時很驚訝。只是如今,角色互換了。
母親因帕金森氏症,行動不便,跟不上那群平日一同聊天的老太婆,我知道她想要我開車載她去。這樣她就可以和她們在一起做伴了。那群老太婆,年紀老了,幾乎都成了寡婦。生活孤單,只好相互擁抱在一起取暖,大家都很怕一個沒跟上,就再也跟不上了。我惱海中,出現一片黝黑的大海,一群老太婆坐在小橡皮筏上,波濤洶湧中,小艇在海面載浮載沉,而母親一人,在海面上奮力的掙扎著,想游上那艘小艇,所有的老太婆都同情的望著她,但她卻怎麼也無法幫得上自己一把。
隔天,我一早起來,載著她和家中的外藉看護去礁溪湯圍溝風呂。那是間非常日式風格的公眾浴池,前年,雪隧通車後,我曾獨自一人半夜來過,當時池中兩三人,冬天在檜木浴池中,享受熱騰騰的溫泉,的確是一種享受,只是回家的路上,我幾乎開車開到睡著了。
早上湯圍溝風呂並沒有如同她所說那麼早開張,我們一直等到十點才進場,她一直嘀咕怎麼沒看到那幾個朋友,怪我弄錯了地方。我並不以為意,因為這裡是我熟悉的地方。和母親約好了再次碰面的時間,我獨自進了男湯。
空蕩的男湯,檜木浴池中央豎著幾根高大的方柱,直達三層樓高的屋頂。柱身漆成了深咖啡色,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池內水溫42.5度,一旁沖洗的水龍頭,放不出一滴冷水,我硬著頭皮用熱水淨了一下身子,泡入高溫的熱水中。三分鐘後,我投降了,起身離開池心,全身通紅如同煮熟的蝦子。此時,全池只有我和另一位70多歲的老先生。他依然閉目端坐於池心,我好奇開口問他,水會不會太燙?他慢慢的張開眼說,這溫度還好。
我很失望,我帶著答案的問句,沒有得到全場唯一湯客的認同,於是我在池邊檜木椅上,拿出「北島」的「青燈」閱讀了起來。早上的光線很明朗,微風徐徐,檜木所構築的空間,充滿著日本異國風情,裸露在這樣的空間之中,人和人之間,褪去所有外衣的修飾,赤裸中,我們的心,變得更相近了。
我的心思飄到遙遠的記憶,那年住在日本九州由布院的溫泉民宿中,清早起來泡湯,湯屋簷上一角,還殘留著昨日夜裡降下的白雪。那是我生命中,難得幾次見到的雪景。不知為何會在這南方酷熱的夏季風呂中,回想起這樣的畫面。
隔天,母親拿了張湯屋名片給我,她說,昨日許太太送來了名片,這間才是她們常去的露天風呂。看著那張名片,我不禁對她們之間那種相互照顧的友誼,由衷的敬佩起來。次日,我又陪著她去一趟礁溪。
這是間很大的風呂,採本土最具代表性建材鐵皮屋隔間。低廉的成本,沒有設計,亦沒有美感可言。看這格局,只能說勉強在地上搭出了間間浴室,連入院的通道,都晦澀不明,靠得就是地上冒出的熱水賺錢。但這樣的隨緣隨意,卻令老人們覺得自在放心。清早七點就開門為老人服務,而賣票者,本身亦是約莫八十的老太婆。庭院中的小葉欖仁樹和垂榕長得婆娑茂密,樹下有兩張不鏽鋼大桌,和不相稱的數張石凳。樹影遮蔽了頭頂的陽光,但卻並不妨礙後方跑馬古道山坡下,徐徐吹拂的涼風,庭院中,一隻大黃狗睡著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它並沒有打算醒過來。
眼前這一切,都顛覆著我在日本遊歷時,對湯屋所留下的美好印象。但我能理解,這是為台灣老人所預備的場所。上一代的台灣人,純真憨厚節儉的秉性,也正反應著他們如今所喜愛的場所,在這樣的佈置下,他們才覺得和自己身份相配,因而得以縱情。
我幫母親安排了一間溫馨家庭池,而我則一人前往露天大眾池。池內,有四位年過七十的長者。兩位坐在池畔的椅上,兩位,坐在池邊的水泥池框上。另外池中還有兩位年約五十多的中年人。半露天的大池,共分為三種不同的水溫,溫泉由人造的假山上冒出,再沿著石縫,沁入池裡,假山上那株九重葛開滿了豔紅的花朵,後方鐵皮圍籬邊,共有二株兩層樓高的麵包樹,一張張如蒲扇的大葉子,成了鐵皮圍籬上最好的屏風,即可遮掩,又能兼顧通風。右方一排高大的桂樹,令我想像著當桂花盛開的季節,沐浴在池中,聞著清淡的桂花香,多麼令人愉悅。
長者相貌優雅,有著寬闊的前額,高挑的眉毛,眼角稍往下垂,鼻樑高但鼻頭圓平。這是我所熟知的宜蘭人的面相,幾位來自宜蘭的朋友,亦有諸多相似之處,我猜想那是源自於福建漳州的漢人特徵。老人皮膚黑裡透紅,通體一色,暗示著經年在此接受日精月華。他們在池邊伸展,下腰雙掌能觸地,不禁令我咋舌。不得不信,母親所說,溫泉能有舒筋活骨之療效。一會,坐著的其中一位長者,拿出預備的壽司和橘紅色柿子,分食了起來,並悠閒的看起報紙。我泡在池中,聞著柿子的芳香。享受一個不一樣的早晨,陽光、風、水溫、氣味和身旁的人,都剛好達到完美的平衡。
當赤裸泡湯之際,我無法由衣著及外表分辦幾位長者的社會地位,對他們的感覺,變得主觀並充滿想像。他們安靜和從容的神態,散發著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氣質。我想像他們年輕時,來自於良好教養的家庭,亦知書達禮,內外兼修,這樣的想像,卻成為沐浴中的另一種心情。
不知那天老了,自己是否也能擁有這份從容和安祥。是否還能砥礪自己,在每個雲淡風輕的日子裡,沐浴在風呂之中,洗滌俗世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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